-
東欄雪
(一)
又是一年大雪封山時。
厚雪掩寒山,泠清絕幽處。
今日天光不錯,雪落得倒比以往歇停了些。
崖前,青瓦涼亭囤積一身雪泥,靜默遠望這茫茫肅殺。
亭內,爐火旺盛,一孩童披著厚毛裘,守在爐前,時不時抬頭望向竹林裡練武的身影。趁著守爐人看得入了迷的空檔,偶爾幾點雪碎子順著升騰的白氣偷偷飄進爐子,嚐嚐熱酒的滋味。
亭後,竹林森森,純白覆壓幽綠。
竹林裡,一男子手握長劍,正練得酣暢淋漓,劍氣行雲流水,腳下的積雪早已踩實化水,青石板的紋理一覽無餘。
那男子用白綢矇住雙眼,朦朧恍惚之中,好似他又回到了四明山,穿過層層梨樹,看到無遺劍在花雨中揮舞,聽到劍刃破空的低沉嗡鳴。
屏息,一記斬殺,四周竹林應聲而倒,激起雪霧四揚。
白綢滑落,南宮絮緩緩起身,收回起勢,負手矗立,緩緩抬頭,望向煙雲氤氳的群山,手中攜著無遺。
師父,我最終還是找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座山,那片雪。
這北方的萬裡皎潔,將他的思緒拉回到那個春末夏初的晴雪天。
(二)
南宮絮的記憶中,曾經在南方,和師父一起生活的山上,也會遇到這樣大的雪,年年都有,但從不寒冷。
他本是個乞兒,在兵荒馬亂的時代,是師父把他從死屍堆裡扒出來,揹回了四明山。
師父乃南宮族人,師承清風派。
師父看他年且尚幼,孤苦伶仃,自己身無子嗣,便收下他為徒兒,隨姓南宮,賜名絮。
在平常的日子裡,師父練劍,他便在一旁生爐煮茶,漿掃落塵。
他的眼睛從未離開過師傅手裡那把無遺劍。得閒時,就拾起一丫梨枝,暗自模仿著師父的一招一式,一吐一吸。
無遺出鞘,發出古老沉重的嗡鳴。
這把古劍是南宮一脈襟袖相承。
師父日日劍不離身。日裡,師父背山麵水,拔劍練武;入夜,南宮絮隔著窗牖紙,見師父盤坐在床前挑燈擦劍的剪影。
有人的精氣神養潤,即使曆經千載,劍刃依舊鋒利明亮。
立劍身前,雙指追隨劍身的流光,劍魂等待著主人的發號施令。
第一式劍法如淵流,細膩而又危險,製敵於溫柔鄉中。
劍法身法融為一體,以柔克剛,避實擊虛,以靜製動,慢穩不疾。
一個流雲步俯身探劍,繼而隨著劍指所向引身而起,吸膝而立,劍鋒指月。
師父的身形一頓,輕挽一個劍花,劍風突然一轉。
第二式劍法起勢強勢,殺伐剛烈,如臘月狂風吞噬大地。
一記旋身斬殺,劍光刹那映出師父那瘦削挺直的身影,四周梨花雨婆娑而下。
隻是一個起勢,南宮絮額前垂髫便被迎麵而來的劍氣浮動。
劍,舞得越來越快,身形,變幻莫測,劍光四濺,令人目不暇接。
第三式劍法緊隨其後,一式快過一式,衣決簌簌之聲越來越急促,身形步法隨著劍的氣息靈巧多變。劍鋒滋啦擦過地麵,帶出幾許火星子,寒刃破空,浮光掠影,氣勢淩人。
第四式劍法承襲殺伐,動作的輕重緩急又有所轉圜,力量已經積攢到了極致。
隻見師傅連續摶身刺劍,繼而站定,以劍帶身畫作一個大圓,探身向前一記斬殺,四周梨花簌簌而下。
吐息,歸元,側劍傲立。
習武之人都說,師父的劍法是天下第一。
南宮絮也打心眼裡覺得師父的劍法就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法,他也想有朝一日成為師父如此厲害的劍客。
“好生厲害!師父師父,教我如何用劍吧!”
師父不語,遞出無遺。
甫一握住,南宮絮一個踉蹌。
師父搖搖頭:“根骨不行。”
繼而說道,力不得以聚,何以禦劍?多久掃把拿穩了,再讓南宮絮來拿這把無遺。
師父把劍往身後負立,拂袖,離去。
南宮絮還是一複一日地漿掃著,殊不知,手中的掃帚一日比一日沉。
在得閒之餘,他看師父練劍實在看得心癢癢,便舉起掃帚偷偷模仿師父舞劍的身姿。
南宮絮便這樣一複一日地重複著,模仿著。
他把一招一式記了個雛形,以掃帚作劍,每日清晨,趁著師父還未早起,在山崖前完完整整地溫習一整套劍法。
這些天,一個板直的身姿隱匿在梨花林後,一手負無遺,一手負木劍,欣慰地點了點頭。
“絮兒,過來。”
南宮絮聞言,動作一滯,立馬收好掃帚,轉身麵向師父。
師父一步步向他走來,他雙手握著掃帚,頭埋得很低很低,麵頰緋紅。
“從今日起,你與我一同練習。”說著,師父把木劍拋給南宮絮。
南宮絮猛地抬頭,既驚又喜,下意識撒手,接過拋來的木劍,又馬上在那把掃帚應聲倒地前用腳勾住。
於是他便用如此怪誕的姿勢答到:“是!徒兒遵命!”
師父搖搖頭:“難成璞玉。”
“我本是頑石,質非玉,那就成一塊兒石頭,堅硬無比的山石。”
南宮絮用腳挑起掃帚,一手接過,把它靠在一旁的梨花樹下,嘿嘿笑著。
(三)
從此往後,南宮絮起得更早了。
除了漿掃落塵花瓣、燒爐熱酒,練劍習武也提上了日程。
“我從頭將這四式劍法打一遍,你看仔細了。”
說罷,師父從腰側祭出無遺。
師父的力道強勢,劍氣四溢,潔白的梨花如雪紛飛,飄落泗零,落在了南宮絮的頭上,肩上。
一套劍術下來,師父負手而立,劍指懸日。
南方從未下雪,但在四明山,每到梨花盛開的季節,就是一場四明山的初雪。
“絮兒,你以為,何為劍?何又為劍客?”
師傅的聲音把他從對大雪的幻想中拉回。
“千錘百鍊鍛造成劍,能握劍使劍法之殺招者為劍客。”
“那你以為,何為世界上最厲害的劍法?”
“師父,你的劍法定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劍法!”
隻見師父搖搖頭:“不夠。”
至此以後,南宮絮更加刻苦地練習,汗水浸透青石板,長年累月,竟在那塊兒地界漬成了陳印。
對他而言,練劍的日子並不無趣,在四明山的山崖之上,有野馬塵息奔騰作伴,有竹雀兒江河作陪。
在四明山,總可以看到不同的景緻,休憩時向外看萬物,練劍時向內看自己。
一日,師父又來設問,還是那三問。
“絮兒,你以為,何為劍?何又為劍客?”
“劍,因殺戮而生。劍客,為馴化殺戮而生。”
“那你以為,何為世界上最厲害的劍法?”
“能以無鋒之劍使劍法之殺招,方為最厲害的劍法。”
師父點點頭:“參悟到了些許皮毛。”
此問之後,很長一段時日,師父再未曾提起過這三問。但在南宮絮的腦海裡,這三問永遠揮之不去。
年年歲歲在揚起的落塵裡起起伏伏。
南宮絮每日朝伴雲霞而作,暮隨餘暉而息。
當年的懵懂孩童已經出落成了爽朗少年。
是夜,南宮絮盤坐在山崖前,遠望山下的燈火人間,星星點點,甚是美麗。
師父挑燈走到他身旁,幾年來,還是那三個問題。
但就是這三問,困擾了南宮絮好久,他練劍時在想,掃地時在想,用飯時在想,就連夢中也久久被這三問縈繞。
他曾無數次捫心自問,何為劍?何為劍客?何為世界上最厲害的劍法?
答案有無數種,種種都被他自己成立而又駁斥。
“師父,我想不出一個說服自己的答案。”
“絮兒,你可曾想過下山遊曆?”
“師父,我哪兒也不去,我就想在四明山陪著你。”
“固步自封,畫地為牢,鼠目寸光之輩。這山再大,也不是你南宮絮的山。你要去尋找屬於自己的山。”
“我還要學習劍法呢!”
“一招一式,我皆傳授與你。”
“我學藝不精,習劍之路還長著哩。”
“不長,山腳到山巔,一共路十裡。為師已伴你走了三裡,要想成為一名真正的劍客,練就真正厲害的劍法,剩下七裡,要你自己走。”
“可是那三個問題,我還不知答案。師父,你能告訴我答案與否?”
師父笑而不語,搖搖頭,從腰間取下佩劍。
“來,絮兒,給你換把劍。”
師父將他的一生都傳給了他——無遺劍。
“若決心已定,明日即可下山,那三問的謎底,要你自己去尋。”
(四)
翌日,南宮絮辭彆師父,開始下山遊曆。
每過一處江河村莊,南宮絮都給師父寄信。起先還會收到師父的回信,但時間長久了,師父的回信變得隔三差五,漸漸就是杳無音信。
師父本性閒雲野鶴,南宮絮到後來也不求回信,隻希望自己的信總有一封能送到師父手裡,以求聊慰。
這十年裡,南宮絮身負一劍,遊曆四海,嚐遍酸甜苦辣,靠近這人間煙火才知曉,其實並不如少時在山上遠觀的如此美麗。
他和無遺一起斬奸邪,扶大道,匡正義,久而久之,他的劍遍成為了他手握的一把尺,在鄉裡鄰間留下佳名。
他在世間疾苦中重生。
南宮絮帶著那三問,一路重返四明。
山路雜草叢生,似乎很久冇有人步跡。
纔到山腰,遠處傳來悠悠笛聲,一童子挽雙髻,橫坐牛背之上,閉眼吹奏竹笛。
那黑牛通人性,看到南宮絮便停了下來。
牧童見牛停了步,緩緩張開雙眼。
“俠客,前麵冇有路了。”
“四明山南宮絮,回山拜見師父。”
“姓南宮?那就是了。”那牧童拿竹笛抵著下巴自言自語。
“你以為,何為劍?何又為劍客?”童子把竹笛彆在褲腰上,叉起雙手,學大人模樣發問。
“劍乃信仰,劍乃衡矩。劍客以天下為家,甘為大忠大義赴死。”
“何為世界上最厲害的劍法?”
“劍還未出鞘,不平事自息。”
“善。”牧童點點頭,“我會轉告他老人家的。”
牧童正掉頭要走,突然想到了什麼。
“他老人家也有話讓我帶給你,他說:‘寒鋒斬晴雪,人生命幾何胸中有丘壑,遍地為山河。流年經轉,不可追憶矣’。”
“客人請回吧。”語罷,又抽出腰間的竹笛,自顧自地吹起了不知名的小調,腳一蹬牛肚,掉頭回山。
南宮絮拱手辭彆。
(五)
後來,柳絮隨著清風,一路飄向了北方,在一座不知名的山上紮根。
高處不勝寒,這裡的雪從未化過。
寒鋒斬晴雪。人生命幾何?
心中有丘壑,遍地為山河...
“師父,這招叫什麼?好生厲害!”一個脆生生的聲音把南宮絮從大雪紛飛的思緒中拉回,雙手遞出杯熱氣升騰的梨花酒。
南宮絮愣了愣,回過神才發現,師父教與他劍法,卻從未告訴過劍法的名字。
他接過酒盞,盞裡的清酒倒映出他的臉龐,酌了一口。
“應是叫...東欄雪吧...”
他走出竹林,踱步進入涼亭,眺望遠方曲折有致、厚重深沉的群山,它連綿不斷地形成生命的紋理,把他帶回了那個春末夏初的晴雪天。
那場落在四明山的梨花雨,是南宮絮一輩子也不會融化的大雪。
南宮絮摸了摸自己的胸口,那顆心臟在掌心搏動得鮮明。
最厲害的劍法是在這裡了。
像是在肯定,像是在回答。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