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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慢慢靠上鑾座金背,看她腦後那朵鬆懶的花髻搖搖欲墜地擦過殿幔,冷麪不由一化。
當怒她這無禮之舉,卻怎麽也動不了怒。
竟是格外愛她這傲氣的模樣。
他轉而看向趙回,輕笑了笑,一副無所謂的樣子,道:“北使見諒,都是被朕給寵壞了。”
趙回臉色又是一變。雖然對孟廷輝在大平朝中的事情略有耳聞,但卻從未料到大平新帝會說出這等話來。而這個高高在上的年輕天子,又與他想像中的是多麽的不同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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孟廷輝沿著落幔後麵徑直走去女官偏席中,尋到沈知禮,二話不說便在她身旁擠了個位子坐下來。
沈知禮冷不丁被驚了一跳,眨眼道:“怎的,前麵的酒菜倒冇這邊的好?還是在這兒倒能將皇上看得更清楚些?”
孟廷輝低眼,伸手拈了個果子往唇邊遞,含糊道:“酒氣熏得我頭疼,來你這邊坐會兒。”
沈知禮一挑纖眉,謔道:“不會又是惹了皇上,退來暫避的罷。”
孟廷輝的臉有些燒,回想起來也覺得自己方纔竟是連他的麵子也駁了,當下又開始懊惱,拿眼悄悄向殿前瞅了一瞅,見無甚異樣,纔回沈知禮道:“近些日子來,在府上還好?”
“尚好,昨日還收了狄念一封信。”沈知禮輕道,伸手去摸酒注子倒酒,“你與皇上也太不避諱了些,那一夜還在我府上後門就不知輕重的……”
孟廷輝瞬時連耳根也紅透了,推諉道:“不過是略議了議古相的事情,並無怎樣,你切莫亂想。”
聽到古欽,沈知禮的動作不由一頓,卻轉而笑著道:“我前幾日還在想,當初該請了旨,跟著狄唸到北境去纔好。”她想了想,又問道:“說這話也不知算不算僭越,你可知道到時樞府會詔狄念直接回京麽?還是另有差遣?”
孟廷輝知沈知禮極是聰明,眼下北境之勢她不會絲毫不明,這話問得也是意有所指,但自己卻冇法兒將所知道的和盤托出,隻道:“細的尚且未議。怎的,倘是狄將軍往後坐守北麵,你也要跟著過去?”
沈知禮抿了口酒,默了片刻方道:“說實在話,此次讓他就這麽去了,我已後悔了好些日子。想狄家冇個後嗣,倘是他在北境有個萬一,我又豈對得起人?將來若是他久留北麵,我必是要去他身旁的。”
孟廷輝隱隱有些聽出她這話中之意,想是狄念此去北境前竟是未碰過她,不禁吃驚。
二人說話間已有女官瞧見湊了過來,皆斟了酒要敬孟廷輝,口中亦是道些新年的吉祥話。
孟廷輝知她們這是要捧她如今的勢,當下也推拒不得,隻笑著一一受過,然後道:“倘再灌我,我可就多一刻都坐不住了。”
女官們便笑著散回座上。
她這才注意到那邊左秋容竟是怔坐在位上,不知在想些什麽,也不曾注意到她過這邊來了。
入座時她便悄聲問沈知禮道:“那左秋容可是在朝中遇著什麽事兒了?”
沈知禮瞥她一眼,輕笑道:“好端端在翰林院待著,能遇什麽事兒?最多是遇著個人罷了。”
孟廷輝挑眉,不解其意。
沈知禮便又道:“十七八歲的姑娘心性,你我亦有過,且看看她眼瞅著誰,你便明白了。”
孟廷輝聞言轉眸,飛快地順著左秋容的目光探過去。
一眼便見尹清青袍側影。
章一二一
如是舊識(上)
吃驚已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。
這二人,怎麽可能?
但轉念一想,左秋容與她當年一樣,入翰林後便一直跟在方懷身邊,想來與尹清相識也不為怪。
孟廷輝心眼一動,便拿了酒盅湊過去,輕道:“左大人。”
左秋容側頭,看見是她,一下子慌張起來,趕緊注酒道:“不知孟大人來這邊了,下官倒冇個禮數。”
孟廷輝按下她手腕,在她身邊坐下,狀似隨意道:“一年一度的正旦宮宴,你不好好享用,倒一人發什麽怔?”
左秋容細聲道:“冇、冇發怔……”說著,又去拿桌上的果盤來與孟廷輝。
孟廷輝卻笑起來,捏著酒盅向前微微一抬,圈杯食指動了動,正對那邊三館之案,道:“神兒都似要被勾過去了,還說冇發怔?”見左秋容霎然臉紅,她便放輕了聲音,問道:“可是尹大人?”
左秋容隻顧低著頭,抿唇不語。
孟廷輝不依不饒:“我與他算是熟識,你倘是同我說實話,也許我還能幫幫你。”
左秋容一下子驚惶起來,連忙道:“孟大人千萬別幫……我、我與他是舊識。”
這卻大大出乎她的意料。
“哦?”孟廷輝臉上的驚訝之色並非是裝出來的,“他出身潮安北路,你家卻在奉清路,入朝之前你二人如何能是舊識?”
左秋容猶豫了半天,才道:“我祖上原是永興路柳州的,除我爹外出經商留於奉清之外,其餘叔伯仍都在柳州。我十六歲那年清明隨爹爹回柳州,在堂兄家裏遇上了尹大人的。”
一聽永興路柳州,孟廷輝臉色不禁微僵,腦中瞬時回憶起那郝況家中亦是永興路柳州的,不由得就與尹清聯係起來了。
她意欲試探,便淡聲道:“柳州地傑人靈,自古便出不少忠良之臣。想先朝三司使郝文穆公,亦出於永興路柳州。郝公品行剛正,當初縱是徐公與他私信竊論今上為政之謬,也不見郝公有何僭辭;今上知之,曾與左右言稱郝公確是不負文穆一諡。”
左秋容自是聽聞過當初孟廷輝參劾徐亭私信忤上一事,但聽她對郝況評價如此之高,便冇了什麽顧忌,當下點頭道:“郝公生**佈德執義,自致仕以來在柳州頗有民聲,我堂兄亦曾拜於郝公門下治學過,隻可惜後來屢第不中,空負了郝公培植之心。”
孟廷輝越聽心中越奇,竟不敢信這事情會如此湊巧,又問道:“尹大人出身潮安,又如何能與你堂兄相識為友?”
左秋容搖頭,“箇中詳細我亦不甚清楚。隻聽我堂兄道,尹大人數年來各處遊學,那年在柳州亦是在踏青賞春時與堂兄詩賦相對而互為欣慕、繼而為友的。”
倒也難怪。
孟廷輝暗忖道,難怪她人在潮安那麽多年都冇聽過尹清的才名,想來他是自她舉進士後纔回了潮安的。
心中雖是心思彎繞,她口中卻淡笑道:“如此說來,你與他竟已認識了許久。”
左秋容臉頰泛粉,囁喏道:“我隻在十六歲那年見過尹大人一麵罷了,也冇想今後竟會與他同科舉進士,想來他當已不記得我這人了。”
孟廷輝又奇道:“想來你與他平日裏亦有碰麵的機會,怎的你還未與他說過話?”
左秋容聲音愈發小了:“尹大人才學端方、德如馨風,我怎好行那狂蜂浪蝶之舉……”
孟廷輝嘴角一翹。
這讚譽真是極高,可倘是讓她知道尹清曾做過些什麽,不知她可會還如眼下這般傾慕他。
正想著,忽見尹清微微一側身,回眸朝這邊望過來。
他的目光在她二人身上一旋而過,冇帶留停就飄向了另一頭,俊逸的臉上不見一絲波瀾。
孟廷輝內心深處突然泛起一陣奇怪的感覺。
從第一次見他到現在,似乎他每一次看向她的目光都不曾有過絲毫變化。不論是不識還是相識、是相為謀策還是相為戒備,他的種種表現都讓她感到他似乎是早已對她瞭如指掌,又好像是時刻都在貌不經意地留意著她的一舉一動。他當初究竟出於什麽目的而要幫她?眼下又是為了什麽而始終注意著她?
算下來,尹清應當比她還小一歲。
但這個年輕男子又著實令她感到有些忌憚。
左秋容自然也瞧見了尹清的目光,可她哪裏好意思敢再張望,隻一徑低了頭不再抬眼,深怕被他看出她二人是在議論他。
孟廷輝冇心思再盤詢左秋容,隻衝她笑了笑,便拿了酒盅轉身回座。
沈知禮直瞅著她,“怎的,我說得可對?”
孟廷輝一副不置可否的樣子,笑著擱下酒盅。
殿前有一小黃門疾疾趨步而來,附近她耳邊道:“孟大人,皇上說北使將回候館,叫你回禦前坐著去罷。”
她有些赧然,低了眼輕應。
沈知禮在旁聽聲,忍不住打趣道:“我瞧皇上這慣你的度,天下男子無人能及。”
孟廷輝佯作怒狀,“我豈是小性兒的人?”
沈知禮一昧掩袖輕笑,不與她爭言。
就見前麵二府重臣們皆起身,趙回又對鑾座行過大禮,然後便與副使前後下殿。
她不急著起身,在幔子後麵盯著趙回一步步走過來,心中將其輕啐了數十遍,然後才扭頭撥幔子站起來。
趙回走過殿幔下的兩列偏席時,與副使時有言笑,目光不經意地朝三館席間探了眼。
孟廷輝跟著小黃門向上走去,誰知那小黃門又湊過來道:“孟大人,一會兒宴畢,皇上駕還西華宮,還請孟大人……”
她不待人說完,便打斷輕道:“真是有勞公公次次如此,皇上的體麵和我的臉麵也全仗公公擔待了。”
小黃門忙道:“孟大人這話折煞咱家了。”
她抿抿唇,心中又有些氣他這般近似招搖的做法。朝中誰不知他勤政,平日裏他幾乎是夜夜宿於睿思殿,可一朝駕宿西華宮,又使人諭她入覲,那簡直就是堂皇告知內廷中人,他意欲如何。
冇走幾步,她又見白丹勇自前麵黑著臉疾步而下,不禁蹙眉。
白丹勇統領內廷諸衛,不經特詔也不會如此挎劍上殿,想是被除了什麽差遣才這般匆忙。
北戩使副退殿未久,皇上起駕還宮,二府重臣、兩製大臣們亦紛紛下殿,其餘官員們也漸次散了去。
殿外火色燈籠一片喜慶,雪色亦顯繽紛。
尹清漫步緩行,眼望著遠處鑾駕那抹明黃色漸入夜幕,才一攏袖,加快了腳步。
身後似有人隨行,數步之後他忽而滯足,驀然側頭張望,卻隻見一片渺然夜色。
半晌,他才又向前走去。
卻聽後麵響起一聲女子輕音:“尹大人。”
他回身,見左秋容從一旁朝他走來,不禁挑眉,卻冇開口。
跟著他的人,當不是這個女子。
左秋容見他不吭聲,當下有些微窘,細聲道:“尹大人可還認得我?”
尹清點頭,雙眼凝視她的臉,“翰林院的左大人。”
她臉色有些尷尬,猶豫半天才又道:“尹大人不記得三年前在柳州左家曾見過我?”
他低眉,想也未想便道:“左大人認錯人了罷。”
章一二二
如是舊識(中)
左秋容冇料到他會否認,更冇料到他會否認得如此乾脆不留餘地。
他顯然是對她毫無興趣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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